第四十一章 自以爲情深

發佈時間: 2025-08-28 15:45: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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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遠侯夫人冷眼看着陸允桓痛苦的樣子,只覺得很可笑。她下巴擡起來,忍住翻涌的情緒開口:“侯爺,這話也就只能騙騙你自己了。你自以爲對我信守諾言,十幾年來瞞得一絲不漏。可即便你不停地掩蓋,想要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,又有什麼意義。那個孩子已經存在,你爲了不讓人知曉,從他出生起沒有盡到過一絲父親的責任,又可有想過他十五年是什麼處境?”

她望着角落裏跳動的燭火,語速很慢。

“我們均兒倒比他要幸福些,至少在他活着的時候,名滿上陽都,父母相親家中美滿,是前程大好人人羨慕的兒郎,日後上陽都的人提起他,也只會惋惜天妒英才。但那個孩子呢……”定遠侯夫人側過臉向他看去,“侯爺可有想過,他爲何放着侯府公子不當,要一而再再而三逃跑?”

陸允桓張了張嘴,半晌卻只是發愣。

“你對他不聞不問十五年,一朝接他回來,不是爲盡父子情分,只是爲侯府的利益,爲後繼無人的無奈。他一輩子要揹着外室子的污點,都城裏那麼多拜高踩低的人,焉知不會在背後恥笑他。不是所有人都稀罕榮華富貴,一個被親生父親拋棄了十五年的孩子,心裏怎麼會沒有恨。”

“阿雅,我會補償他的。”陸允桓只是嘆氣。

“補償……”定遠侯夫人依舊凝視跳動的燭火,燭油一點點順着燭身滴淌,在燈臺上化開一片紅痕,“用侯府的榮華富貴,還是他早就不需要的父子情分。”

陸允桓沉默不語。

“半月前薛音兒火燒外苑,時棠險些也被燒死。他昏迷的時候,妾身身邊的秦霜在照顧他。秦霜告訴妾身,時棠身上有很多傷口,大大小小的傷,有剪子劃的,有利器割的,也有如簪尾刺進肌膚留下的洞痕。侯爺覺得,這些傷因何而來?”

陸允桓先是一愣,眼中慢慢蓄起怒火,緊咬牙根:“定是薛音兒那個毒婦……她早就瘋了,連自己的親兒子也要虐待!”

薛音兒的確是個瘋子,否則也幹不出火燒外苑,還要拉自己親兒子同歸於盡的事情。但揪其一切因果,又是什麼把她一步步逼到這樣。

定遠侯夫人沉聲:“侯爺覺得都是薛音兒的錯嗎,你自己就沒有錯嗎?”

“我……”

定遠侯夫人打斷他的話:“其實錯不錯已經不重要了,在侯爺當初選擇隱瞞一切,又把他們母子拋諸腦後的時候,已經註定了不會有圓滿。妾身沒有那麼大度,不會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。但妾身也是女子,明白獨自熬着苦苦長夜照料幼子長大是會讓人發瘋的。薛音兒固然可恨,但讓她變成那樣的,是侯爺你,不是嗎?”

屋中靜得可怕,細微的呼吸聲也顯得格外沉重,陸允桓苦笑着:“說來說去,夫人還是不願意原諒我。哪怕我只錯了那麼一次。”

定遠侯夫人靜靜看着陸允桓,神情很平靜,忽然笑了起來。那笑容說是嘲弄,卻也摻雜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。

她從前以爲自己是全上陽都過得最好的婦人,自己既不像別家婦人要面對妾室通房烏煙瘴氣的後院,也不必爲兒子用功上進日日操心。可不過短短時間,她擁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。

或許是她一直都理解錯了,眼前這個男人並非真的情深不壽,他只是自以爲情深義重,一邊履行着對自己一世一雙人的承諾,一邊又把無辜的人活活耗着,用逃避掩蓋來找補。他辜負了自己,更辜負另一個女子的一生。

她覺得從前那麼多年的情分,都變得十分可笑。

半晌,她慢慢出聲:“侯爺日後也不必再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話了,你我都是這個年紀的人,妾身與你是夫妻一體榮辱與共,會盡好一個妻子一個嫡母的責任。時棠是個可憐的孩子,妾身會將他視爲己出,至於旁的……”

她話語頓了頓,音色冷然:“侯爺若不想一輩子都讓他恨你抗拒你,也希望你自己想清楚,如何做一個父親。”

緊閉的屋室之中,昏暗幽靜,只有幾盞快要燃盡的燈燭在角落搖曳。

軟帳中的少年雙眼緊閉,即使在睡夢中都皺着眉,冷汗順着額角一點點暈溼鬢髮。夢中,陸時棠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,屋舍傾塌高焰熱舌,薛音兒癲狂地站在大火中大笑。

她說:“阿時,你和娘一起死好不好,我們一起去死……”

“娘太累了,你爹爹心裏終究還是沒有我,他只想讓你回去。阿時,這是爲什麼……”

陸時棠覺得自己也很累,他任由薛音兒抓着他的衣領,漠然看着火舌朝中心蔓延,身處灼灼熱浪中,心卻很冷。

“娘騙了自己一輩子,現在騙不下去了。”薛音兒的容貌還是那樣的豔麗,猶如烈烈盛開的芍藥,只是過盛即衰,這朵芍藥早已經從根上爛了,如今連最後的花瓣也要枯萎。

她肆意地笑着,直至大火捲上她的裙襬,眼角的淚一滴一滴掉下來。

“阿時,你願意陪娘一起死嗎?”

她的聲音很溫和,一點不像放火自戕的人,好像只是在某個春日暖陽中閒來敘話。

陸時棠點了點頭,那就一起死吧。他早就厭了這遭人嫌惡的一生,也許他也不是完全可悲的,至少他曾經靠近過月亮,大概唯一遺憾的,是沒能做那個擁有月亮的人。

大火中,薛音兒笑着,淚那樣淌下。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卻放開了他,自己如折翅的殘蛾撲入火海。

……

夜風捲入,吹開了緊閉的幔帳,陸時棠驚坐起身,大口喘氣。

“時棠,你醒了。”

身旁,有一個聲音柔聲說着話,一只素白的手探向他額頭:“怎麼出了這樣多汗,可是夢魘了?”

陸時棠平復喘息,冷漠地避開眼前人觸碰,只是緊緊盯着她:“你來幹什麼。”

定遠侯夫人笑容溫和,並未有一絲惱意:“這幾日你粒米未沾,我來看看。人是凡俗皮囊,不食五穀雜糧哪裏能有精氣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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