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長卿那幅集恢弘氣勢與細膩筆觸於一身的山水鉅作徐徐鋪開,映入皇帝眼簾時,他心神爲之一震,脫口而出:“真神筆也!”
“朕觀丹青五十載,未見如此巧奪天工,能納乾坤於尺素,藏須彌於毫端者!”
“紀卿真乃畫聖在世!”
這瑰麗色彩繪就的山水長卷,完美契合了他對豐亨豫大之盛世氣象的想象。
又暗含着“江山永固”的祥瑞之兆。
如何不讓他龍顏大悅?
他當即命人將龍椅後高懸的《萬載同春》撤下,換上紀長卿這幅《千里江山》。
羣臣,哪怕是日日參紀長卿的言官,也被這幅青綠山水震撼得不輕。
“沒想到紀大人不光文采出衆,丹青也神乎其神,真是才華橫溢。”
“此畫有氣吞山河之勢,村舍人物又纖毫畢現,堪稱造化之筆。”
“如此才華,難怪陛下對紀相厚愛有加。”
……
紀長卿一臉淡然地走回自己席位,將“寵辱不驚”四字詮釋得淋漓盡致。
羣臣欽羨之餘,心生惆悵。
有紀長卿珠玉在前,他們獻的如意、盆景、漆器、織繡……怕是入不了陛下的眼。
紀長卿這人,分明是金魚池裏的一尾鮎魚,被皇帝塞進朝堂卷他們的。
可憐他們卷生卷死,別說政績官聲,就是揣摩聖意,也被這廝遠遠甩在身後。
直叫人恨得牙癢癢的。
偏又無可奈何。
如他們所料,隨後除了友邦獻上的幾只珍奇異獸,讓陛下略微驚歎,其餘壽禮不曾掀起一絲波瀾。
以至於那林林總總,加起來足有一百零八品的宮廷盛宴也讓他們食不知味,如嚼冰炭。
皇后比他們更食不下咽。
她頻頻擡頭看懸掛在殿堂正中的那幅《千里江山》,每道菜都只動了一筷子便擱著。
今日氣溫頗高,眼下又是未時,正值一天裏熱量最足,氣溫最高的時刻。
殿內雖放了冰鑑,但人多菜多,宮鬥也不少,依然熱得讓人出汗。
那幅《千里江山》周圍有好幾盞宮燈,照理說溫度不低,在宴前就該浮現出足以讓紀長卿被抄家流放的大字。
然而畫心沒有任何變化。
到底哪裏出了差錯?
她擰着眉頭,回首示意內侍彎腰,耳語吩咐了幾句,內侍領命而去。
不一會,便有宮人往龍椅附近的香爐加炭。
皇帝、百官及其家眷沉浸於教坊司編的舞曲,不曾留意這點動靜,只有紀長卿和馮清歲留意到了。
兩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一絲微笑。
坐在馮清歲身側的戚氏見狀,笑問道:“可是愛吃這道蟹釀橙?”
馮清歲點頭。
戚氏端起自己不曾動過的蟹釀橙,放到她桌上。
“娘不好這個,你替娘吃了。”
馮清歲噙着笑道:“謝謝娘。”
而後揀了兩道點心放到戚氏桌上:“您愛吃的。”
戚氏眉開眼笑,道了聲“好”,便專心吃起點心。
婆媳倆邊品嚐美味佳餚,邊點評歌舞百戲,稱得上是整場壽宴最逍遙自在、樂在其中之人。
皇后則和她們截然相反。
見宮人添了炭後,那幅《千里江山》和先前一樣,沒有任何變化,眼底暗色越來越濃。
那幾個字是暗衛看着畢月兒外祖父親筆寫上去的,也親自驗過,確定只要溫度稍增,便會現出。
怎麼如今遲遲不顯?
是溫度不夠,還是紀長卿有所察覺,去了那幾個字?
又或者畢月兒陽奉陰違,將事情和盤托出,毀了她的謀劃?
若果真如此,她定叫畢家合族死無葬身之地!
怒火在她心頭越竄越高,就要竄到臉上之際,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。
“快看,着火了!”
她下意識擡頭,朝《千里江山》看去。
畫作如常。
沒有丁點焚燒痕跡。
她的臉色迅速陰沉下去。
正要訓斥那宮妃胡喊亂叫,一團火焰忽然映入眼簾。
她送給皇帝的雙鳳朝陽繡屏起火了!
那火還是骷髏形狀的!
偌大的金色骷髏在繡屏上搖曳,如同鬼魅般,讓祥和的繡屏變得陰森、可怖、不祥。
彷彿幽冥突然降臨一般。
她僵在原地。
足足呆了好幾瞬才反應過來。
“快去滅火!”
她厲聲命令候宮人。
宮人手忙腳亂地提起茶壺,朝繡屏奔去。
皇帝、宗親、百官及女眷均已看到這一幕,所有人都頓住身形,怔怔地看着那火骷髏。
“噗呲!——啪!”
壺水澆到繡屏後,那火骷髏非但沒有被撲滅,反而蹦出火花,燃燒得愈發激烈。
宮人臉色一白,不由倒退兩步。
皇后一口銀牙差點咬斷。
顧不得維持儀態,起身上前,劈手奪過宮人手中茶壺,將餘下的水盡皆倒到繡屏上。
火終於熄滅。
火骷髏消失不見。
取而代之的,是殘留在繡屏上的黑色猙獰骷髏。
比先前的火骷髏還要詭異、陰森、不祥。
皇后眼前一黑。
差點暈過去。
“還不撤下!”
她厲聲呵斥。
宮人回過神來,戰戰兢兢地夥同其他宮人上前搬走繡屏。
皇后緊緊掐了下手心,朝皇帝跪下:“陛下,有人故意損毀臣妾送給陛下的壽禮,請陛下徹查。”
皇帝臉色晦暗不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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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默了十幾息,方淡淡道:“起來吧,先用膳。”
皇后心中一沉。
她緩緩起身,走回席位。
身後宮妃及女眷噤若寒蟬,面面相覷,無人舉杯起著。
唯有馮清歲和戚氏婆媳倆,該喝湯的喝湯,該吃點心的吃點心,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。
看得周遭女眷眼角一抽一抽的。
那麼大一個骷髏,你們都沒看見?
到底怎麼吃得下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