畢竟他們一家住進廠區家屬院才沒幾天,牀還沒睡熱,就要搬出去,這臉面往哪擱?
他嚥了口唾沫,等着王香香開口。
“嬌嬌娘家來了人,就是那個科長的老婆。她說半個月後就得辦婚事,讓我們搬去招待所,這兒得騰出來佈置新房,結婚那天新人住。”
王香香喘了口氣,壓低聲音,一字一句地說出來。
她說得緩慢,生怕漏掉一個細節。
科長夫人的話像刀子一樣紮在她心上——“新房要整潔,要喜慶,不能有外人摻和。”
這話聽着客氣,實則就是逐客令。
她越說越委屈,眼眶都有些發紅。
“還說這房子是科長特批的,兩個人住都緊巴巴,親戚就別湊熱鬧了,婚禮完了就回老家。”
她模仿着盛妍的語氣,把那句“別湊熱鬧”重複了一遍,聲音微微發抖。
這話聽着輕飄飄的,可砸在心上卻是千斤重。
她堂堂李家大兒媳,大老遠趕來操辦婚事,還沒開始就讓人趕出去,這算什麼?
她咬了咬牙,指甲掐進掌心,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。
老太太一句話沒敢頂,心裏直打鼓。
婆婆低着頭,手緊緊攥着衣角,臉色發白。
她一輩子在鄉下種地,見個村長都腿軟,如今站在廠區大院,周圍走過的每個人制服筆挺、肩章閃亮,哪個都比她兒子官大。
她哪敢吱聲?
哪怕心裏再委屈,也只能忍着。
她知道,這兒不是能講理的地方,說錯一句話,兒子的前途就完了。
她打心眼裏怕當官的,這家屬院裏隨便走出一個,官階都比她兒子高,哪敢得罪?
她偷偷擡眼看了看四周,見幾個穿廠裝的幹部從對面樓裏走出來,趕緊低下頭,把身子縮了縮。
她生怕被人注意到,更怕惹上麻煩。
在她眼裏,這些穿制服的人不是普通人,那是能決定命運的“上面的人”。
她兒子冒田再有本事,也只是個普通同事,哪能跟這些人比?
這不就是明擺着趕人走嗎?
王香香不甘心,可現在小叔子不在,沒人撐腰。
王香香越想越氣,拳頭握得咯咯響。
她清楚得很,這就是變相的驅逐——婚事沒辦,人先趕走,連住幾天都不行。
可她又知道,眼下小叔子李耀祖還在部隊集訓,趕不回來,她一個嫂子,再鬧也沒用。
她總不能爲了住幾天房子,就把婚事攪黃了吧?
那回來怎麼向小叔子交代?
真把婚事攪黃了,冒田回來也沒法交代。
再等等,等他回來,好言好語勸他,說不定還能讓耀祖留下來。
她心裏盤算着,眼神漸漸冷靜下來。
眼下硬碰硬是傻子才做的事,不如先忍一忍,等小叔子回來,再讓他出面交涉。
他是新郎官,又是部隊裏的兵,說話總比她們這些女眷有分量。
只要他肯站出來爭一爭,說不定還能爭取個臨時居住的名額。
一家人只好又搬回招待所。
天色已近黃昏,夕陽把招待所灰撲撲的牆照得發紅。
一家人默默收拾行李,把鍋碗瓢盆塞進麻袋,把被褥捲成一捆。
孩子們在院子裏追着跑,還不知道大人心裏的愁。
只有王香香盯着那扇關上的家屬院大門,心裏憋着一股氣,像塊石頭壓着胸口,喘不過氣來。
住是免費,可吃飯得自己掏錢。
招待所的房間狹小潮溼,牆皮斑駁,牀板吱呀作響。
雖然不用交房租,可三餐都得自己買。
王香香翻着口袋裏的幾張票子,心裏直打鼓——這點錢,夠吃幾天?
她丈夫在工地上幹活,掙得不多,家裏全靠省吃儉用過日子。
現在這一搬,開銷立馬翻倍,她連晚上喝碗面湯都得掂量掂量。
老太太掏錢時手直抖,心裏亂成一團:好好的事,怎麼走到這一步了?
老太太哆哆嗦嗦地從腰間的布兜裏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,遞給食堂的阿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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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手抖得厲害,連數錢都數不清。
她望着眼前這一大家子人,心裏一陣發酸——明明是來辦喜事的,怎麼倒像是逃難來的?
她嘆了口氣,眼角的皺紋更深了,嘴裏喃喃着:“老天爺啊,這是造了什麼孽……”
招待所有人做飯,屋子也有人打掃,王香香反倒挺滿意,巴不得一直住下去。
可王香香卻不這麼想。
她坐在招待所的硬板牀上,看着乾淨的地板和整齊的牀鋪,嘴角悄悄揚起。
她向來懶慣了,家裏做飯、洗衣都是婆婆和弟妹幹。
現在這兒有人做飯、有人掃地,她只管張嘴吃飯、甩手歇着,多舒坦!
她甚至想,要是能一直住下去,那才叫享福。
閒着沒事,她常往小叔子的新房溜達。
反正也沒事做,她索性天天往家屬院那棟紅磚樓跑。
她不敢直接敲門,就在樓下轉悠,等盛妍出門時,趕緊湊上去搭話。
有時運氣好,還能被允許進去看看。
她一進門就東張西望,眼裏像長了鉤子,恨不得把每件傢俱都刻進腦子裏。
新傢俱、鍋碗瓢盆全送到了,大紅喜字貼得滿牆都是。
新房裏煥然一新——木頭衣櫃擦得發亮,搪瓷臉盆整整齊齊擺成一排,鍋碗瓢盆全是成套的洋貨,連火柴盒都是印着“囍”字的特供品。
牆上、門上、鏡子上,到處都貼着紅豔豔的喜字,喜慶得讓人挪不開眼。
王香香看得眼熱,心裏的酸味兒直往上冒。
最讓她眼紅的是那四牀被子,全都是厚實的絨布料,上面印着龍鳳、牡丹和“囍”字。
她伸手摸了摸那牀被子,手感軟得像,絨面順滑得能照出人影。
龍鳳呈祥的圖案金線繡邊,牡丹花開得飽滿逼真,每個“囍”字都鑲着紅絲線。
她從未見過這麼講究的鋪蓋,光這一牀被子,恐怕就夠她家半年嚼用了。
枕巾還是繡的,花鳥活靈活現,一看就花了大價錢。
她拿起一個枕巾細看,針腳細密,梅花、喜鵲栩栩如生,彷彿下一秒就要飛出來。
她心裏一陣發緊——這哪是尋常人家能用得起的?
定是楊嬌嬌娘家特意準備的,不然誰能捨得花這麼多錢?
“媽,你真沒偷偷給小叔子塞好處?他結婚光被子褥子都堆成山了,那四套鋪蓋我聽都沒聽過,更別說見了。”
王香香拉着婆婆的袖子,聲音壓得低低的,可語氣裏滿是質問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