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頓了頓,感受到紅尾狐狸眼中的喜悅,繼續說道,“這事我們理虧,該罰。除了孩子送還,我願再加兩頭成年野豬,十只肥山雞,明日一定送到山根下那塊空地處。請您息怒,帶孩子們回家吧。”
她說完,身體微微前傾,雙手託着沉重的籮筐,向前穩穩地送了幾步,然後小心地放在乾淨的雪地上。
風雪打着旋,吹動沈桃桃額前幾縷碎髮。
所有人都緊張得忘記了呼吸。
那只紅尾狐狸幾乎是撲到了筐邊,但它沒有立刻叼走幼崽,而是飛快地將頭伸進筐子,用溫熱的舌頭舔舐確認着每一個小生命的狀態。
當那只最小的小傢伙被它的氣息喚醒,哼唧着用小腦袋蹭它的臉頰時,紅狐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般的低鳴。
然後,它擡起了頭,再次看向沈桃桃時,眼神裏的光芒複雜了許多,有審視,還有一絲……祈求。
它擡起一只前爪,指向其中一只小傢伙肚子下沾着的奶漬。
它要……奶?
那渴望甚至帶着一絲哀懇的眼神,瞬間讓沈桃桃明白了。
幼崽太小了,沒有奶水,在這個時節很難活下去。狐狸不僅要孩子,還要能養活孩子的奶水。
“牛奶有……”沈桃桃脫口而出,“我們有頭牛,只是奶水不多,每日只夠擠一小桶。”
她看着狐狸的眼睛,語速加快,“你看這樣行不行,以後每日清早卯時三刻,我們把擠出來的新鮮牛奶,用一個陶碗裝着,就放在後院這牆根下。”她回身指了一下剛才發現狐狸幼崽的那個後院牆根角落,“你們自己來取。”
此言一出,人羣中響起抽氣聲,夾雜着難以置信的輕噓。
和山精野怪談條件?還定時定點送奶,這……聽着就邪性。
然而,那片森然無聲的狐羣裏,那只一直緊盯着沈桃桃的紅尾狐狸,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。
這一點頭,彷彿一個信號。
圍在周圍的狐狸羣,那隨時準備撲殺的氣勢陡然一鬆。狐羣如退潮般開始無聲地向後移動,讓開包圍圈。
那只紅尾狐狸不再遲疑,低頭極其輕柔地叼起筐子邊緣,小心翼翼地將整個筐子提起,然後護在身前。
在幾只健壯狐狸的簇擁下,它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桃桃,那眼神複雜難明,然後轉身,率先消失在風雪迷濛的林間。
其餘的狐狸也緊隨其後,片刻之後,整個食堂外只剩下漫天風雪和被踩踏的亂七八糟的雪地,以及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。
人羣死寂片刻,隨即爆發出混雜着後怕和慶幸的議論聲。
“嗤……”一聲飽含着不屑冷笑突兀地響起,牛二抱着膀子站在人羣后頭,咧着嘴對牆角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:“呸,神神叨叨。還跟狐狸精談上買賣了,裝模作樣個啥勁兒。一羣畜生,依老子看,剝了皮燉肉才是正經。連那窩小崽子,正好給兄弟們打打牙祭,還送奶?給野畜生賠罪……燒的。”
他那惡狠狠的聲音不大不小,剛好讓門口附近幾個人聽得清楚。
然而,迴應他的只有衆人的沉默和躲閃的眼神,沒人敢出聲附和。
連剛才幾個覺得沈桃桃做法太過“軟弱”的漢子,在親眼目睹了那羣狐狸悄無聲息而來,無聲無息而去的氣勢後,也都閉緊了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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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鬼地方,邪乎得很。
牛二看沒人應和,更是氣焰囂張,罵罵咧咧地推開人羣,自顧自地往自家木屋走去,嘴裏還嘟囔着什麼不乾不淨的話。
沒人想到,牛二的報應來得如此之快。
第二天上午,天色依舊陰沉。
牛二像往常一樣扛着他的大斧頭,罵罵咧咧地去了驛站外三裏地那片砍伐區。
爲了跟其他流放犯爭搶那些稍微粗直些的好木料,他揮舞着斧頭砍得特別急。
就在他鉚足了力氣,高高掄起沉重的大斧,朝着面前一棵枯樹猛劈下去的瞬間。
“咔嚓。”
那根枯樹根部陡然傳來斷裂的脆響,大樹並未如他所想朝着預定方向傾倒,而是直直朝着他躲閃的方向砸下,瞬間壓住了他躲避不及的左小腿。
“啊——”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衝破雲霄,骨頭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。
周圍的流放犯們驚呆了,手忙腳亂地跑過去,搬開那沉重的樹幹。
只見牛二的臉因爲劇痛扭曲變形,冷汗如雨般從額頭滾落,左邊小腿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彎折着,斷裂的骨茬刺穿了單薄的棉褲,血水和泥污混在一起,觸目驚心。
沒人看見大樹是怎麼歪倒的,只知道他咒罵過狐狸“剝皮吃肉”之後,倒了這樣的血黴。
那些關於流傳在民間的古老傳說,第一次如此真實而冰冷地刻在了每個流放犯的心上。
沈桃桃得知這個消息時,是在食堂後院的牆根下。
那個豁了口的粗陶大碗裏,今早擠進去的新鮮牛奶已經蕩然無存。
殘存的奶漬被一夜的風雪凝固在碗壁上,只剩下空蕩的碗底和一圈小小的梅花狀腳印淺淺地印在厚雪裏。
她蹲下身,仔細看了看那些爪印痕跡,擡起頭望向林子深處風雪瀰漫的方向,微微鬆了口氣,又感到一絲沉重。
這風雪中的契約,算是暫時落定了。
竈膛裏的火映着暖光,將食堂裏攢動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。
謝雲景立在食堂門口那片相對安靜的陰影裏,那雙深潭般的眸子,穿透喧囂的人影,牢牢鎖在食堂角落的小木桌旁。
沈桃桃正蹲在那兒,手裏捏着一張還冒着熱氣的糖餅。
她面前站着三個蔫頭耷腦的小蘿蔔頭,李大壯低着頭,妞妞眼睛腫得像核桃,最小的文文則把臉埋在陸夫人懷裏,只露出個毛茸茸的後腦勺。
“哭啥哭,眼淚珠子能當飯吃。”沈桃桃把手裏的餅掰開,塞進妞妞手裏,“拿着,吃,吃飽了才有力氣明兒早起幹活。”
妞妞抽噎着,小鼻子一吸一吸,怯生生地接過餅,小口小口啃着,眼淚還掛在睫毛上。
“還有你,李大壯。”沈桃桃一扭頭,又掰下一塊糖餅遞過去,“屬驢的?光知道尥蹶子闖禍,讓你帶弟弟妹妹玩,你帶他們掏狐狸窩?能耐了你。明兒寅時末,雞叫第二遍你們三個就得給我爬起來擠牛奶,晚一炷香,早飯的肉湯沒你們的份兒。聽見沒?”
李大壯被她吼得縮了縮脖子,悶悶地“嗯”了一聲,喜滋滋地接過糖餅。
“文文,”沈桃桃的聲音放軟了些,伸手揉了揉小傢伙露出來的後腦勺,“別怕了,狐狸爹孃把崽子接走了,沒事了。以後想跟小狐狸玩,跟姐姐說,姐姐帶你們去林子邊遠遠地看,不許再上手抓,知道不?”
文文從陸夫人懷裏微微擡起頭,露出一雙溼漉漉的大眼睛,看着沈桃桃,小嘴癟了癟,最終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。
竈火的光跳躍着,映在沈桃桃的側臉上。
她蹲在那裏,身形單薄,卻像一棵紮根在凍土裏的勁草,帶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。
她訓斥時像炸毛的虎妞,安撫時又帶着點笨拙卻真實的溫柔。那副模樣,那副在混亂和麻煩中依舊能穩穩撐起一片天的樣子。
謝雲景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又酸又漲,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涌遍四肢百骸。
他幾乎能清晰地看到,在某個風雪停歇,陽光和煦的午後,在飄着飯香的小屋裏,沈桃桃也是這樣,蹲在地上,哄着他們倆的孩子。
一個像她一樣虎頭虎腦,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傢伙,或者一個軟軟糯糯,會揪着他衣角撒嬌的小閨女。
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,瞬間燒得他口乾舌燥,耳根子不受控制地滾燙起來,連帶着脖頸都漫上了一層薄紅。
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,藏在玄色大氅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緊,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,混合着對那虛幻畫面的渴望,衝上了他的心頭。
他幾乎是不受控制的,擡腳就朝着那片暖光裏的人影走了過去。
食堂的喧囂彷彿瞬間被隔離開來。他眼裏只剩下那個蹲在地上,正把最後一點餅渣塞進文文嘴裏的身影。
沈桃桃剛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餅屑,一扭頭,差點撞進一堵“胸牆”裏。
她愕然擡頭,正對上謝雲景那雙翻涌着滾燙情緒的眼睛。
“謝……爺?”沈桃桃被他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,下意識後退了小半步,“有事?”
謝雲景深吸一口氣,那冰冷的空氣似乎也無法澆熄心頭的火焰,反而讓那灼燒感更加清晰。
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才從緊咬的牙關裏,擠出幾個字,“沈桃桃……”
他頓了頓,彷彿那接下來的話重逾千斤:“你……喜不喜歡……”
沈桃桃愣住了。她眨巴了兩下眼睛,看着謝雲景身旁跟着的饕餮,隨即脫口而出:“喜歡啊。”
轟!
謝雲景只覺得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朵巨大的煙花,絢爛得將他整個人都照亮了。
所有的緊張忐忑,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邊的狂喜。
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要向上揚起,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涌的聲音。
她說喜歡,她真的……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