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結婚幾十年,一直相濡以沫,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是相互扶持着一起走過,生活中幾乎連臉都沒紅過,更別提對她動手。
鄭廠長掌心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,可見下手之重。
面對媳婦的質問,他非但沒有歉疚,反而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:
“你個不長腦水的東西,長了張嘴就瞎往外噴糞?!你以爲你瞎白話的是什麼人?是我的救命恩人!是你的救命恩人!是救了咱們安豐鎮這麼多人的救命恩人!”
“這頭豬是我豁出性命救回來的嗎?!爲了這畜生,丟掉性命的人究竟是誰?!我每天晚上後悔得睡不着,恨不得那天被大水沖走的人是我,你知不知道!”
“你居然還能說得出這種話?我問你,你的良心呢?被狗吃了嗎?!”
張翠雲哪裏見過她家老鄭發這麼大的脾氣,整個人被嚇得愣在原地,連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,更別提回嘴。
鄭廠長罵完也不管她作何反應,徑直跑到炊事班的臨時竈臺處,抓起一把菜刀就往回跑,嚇得炊事班的戰士忙不迭跟在後面追。
張翠雲見他舉着一把菜刀,咬牙切齒地衝回來,嚇得尖叫一聲就躲到了馬軍的身後。
馬軍神情一凜,連忙喝止道:
“鄭廠長!冷靜點!有話好好說!”
旁邊的戰士更是一擁而上,徑直把那把菜刀從鄭廠長手裏奪了下來。
鄭廠長被好幾個人按住,一邊掙扎一邊喊道:
“你們拉我幹什麼?!我要殺豬!我要殺豬!”
殺豬?
衆人面面相覷,按着鄭廠長的戰士們也趕緊放了手。
胳膊差點被擰折的鄭廠長喘着粗氣,有氣無力地說道:
“快……把這豬殺了……給郝排長包肉包子!”
這話一出,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,誰不知道鄭廠長把這頭母豬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,現在居然主動說要殺豬?!
只有哭得昏天黑地的劉金才聽到這話,猛地把頭擡了起來,充滿血絲的紅眼睛裏滿是期待:
“你說真的?我現在可拿不出錢給你,先欠着,回去了一定還!”
鄭廠長大手一擺,滿臉堅定:
“我說了不賣就不賣!這些天你們爲我們老百姓做的所有事,我都看在眼裏,感激在心裏,現在到了我能爲你們做一點點事的時候,要是還找你們要錢,那我還算是個人嗎?!”
“別愣着了!時間不等人!殺——”
聽了鄭廠長的話,戰士們包括劉金才都滿眼期待地看向馬軍,馬軍臉上泛起紅暈,眼裏隱隱光芒閃動,顯然心中很是觸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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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抿着嘴遲疑了兩秒,突然開口道:
“還愣着幹什麼?!難不成你們一個個要抄起手眼睜睜看着鄭廠長一個人殺豬?!都給我幫忙!”
劉金才激動得從地上一下蹦了起來,咧着大嘴又哭又笑:
“我來!我來幫忙!”
戰士們一下歡騰起來,炊事班的戰士聽說要殺豬,連忙喊道:
“使不得!菜刀使不得!得換把殺豬刀!”
避難區一下沸騰了起來,每個人聽說要殺豬都很激動,因爲鄭廠長說了,除了把最好的一塊肉給郝排長包大肉餡包子,其他的全分給避難區的軍民一起吃。
這麼大一頭豬,光是豬骨頭都能燉出好大幾鍋飄滿油水的骨頭湯,說不定一人還能吃上一塊肉,這對於喝了好幾天清水稀飯的羣衆們來說,簡直想想都要流口水。
那些生病了的人更是需要補充營養,有幾個營養跟不上,導致產不出奶水的哺乳期女同志更是激動得哭了起來,這幾天懷裏的奶娃娃餓得哇哇叫,哪個當媽的不心疼。
一時間,人人都在誇鄭廠長大公無私,都說之前錯怪他了,之前罵他鑽到錢眼兒裏的那些人也紛紛向他道歉。
對於蜂擁而至的稱讚,鄭廠長就像之前被罵時一樣保持沉默。
他讓戰士們把那頭母豬拉到其他地方去殺了,他自己蜷縮在樹根底下,把頭埋在兩腿之間,只看得見兩個肩頭不住地上下抖動。
張翠雲既擔心又害怕地慢慢靠近,蹲到他身邊輕輕摸了摸他的背,才聽到他的低聲嗚咽,一時不由得跟着紅了眼眶。
沒人知道這一刻鄭廠長的心情有多麼複雜,這些天的僥倖與懊悔,自責與痛苦反覆折磨着他,他人性裏的自私與良知在反覆較量,雖然這一刻被良知佔據了高地,但他的內心卻仍舊心痛得猶如刀絞一般,彷彿自己親手斬斷了一直支撐着自己的希望。
馬軍把這個情況告訴了陸戰,陸戰聽後沉默了半晌。
如果當初不是爲了這頭豬,鄭廠長不會再次身涉險境,畢國光也不會爲了救鄭廠長而遇難……可兜兜轉轉,這頭豬還是死了,卻是視它比生命還寶貴的鄭廠長爲了滿足石頭的心願,主動要求殺的……
這其中的因果和人性的選擇,讓人陷入迷惘,無所適從,責怪和感謝都開不了口。
聽說這是郝排長最後的心願,有羣衆偷偷送來了一小袋私藏的面粉。
整個炊事班都忙碌了起來,殺豬的殺豬,和面的和面,燒水的燒水,所有人都想用最快的速度蒸出一籠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。
簡易竈臺下的火燒得很旺,很快就升起了嫋嫋輕煙,才一會兒的工夫,蒸籠裏大肉包子的香味就開始在避難區的上空飄散開,香得一羣小孩兒圍着炊事班的竈臺趕都趕不走。
不過大家都知道,這籠包子是爲了郝排長蒸的,都巴望着能快點出鍋,能讓郝排長吃上一口。
終於,在衆人望眼欲穿的期待之下,炊事班班長揭開了蒸籠的頂蓋,令人垂涎三尺的肉包子香味頓時隨着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,只聽見他高聲喊道:
“包子出籠了——”
炊事班小戰士裝了滿滿一大盤,小心翼翼地護着往通訊帳篷一路小跑,衆人的目光也緊緊追隨着他的步伐來到帳篷前。
還沒來得及喊報告,門簾從裏挑開,一直守在石頭牀前的通訊兵小戰士紅着眼睛走了出來。
他怔怔地盯着那盤白胖白胖的大肉包子,愣神了好幾秒,原本以爲已經流乾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。



